29 十一月

我斩断了原生家庭的轮回 自朋友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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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导读:

今天这篇文章是来自沐沐周姐姐的小小说,虽然是虚构的故事,但有种很真实的感觉。

因为篇幅的关系,略有删减。

一梅是被打大的。好在弟弟妹妹挨打的次数,一点不比自己少,因此一梅非常感激爹妈的公平。

两根辫子梳得一高一低,妈妈对准头顶就是一巴掌。碗底座粘了一粒饭没洗净,妈妈抓过手就往桌上摔。课文没背出来,妈妈拧住嘴唇,使劲拧住转半个圈才撒手。

这些都是小事,一梅早习惯了,眼一闭、头一缩、牙一咬,一会儿就过去了。只有两次打得特别重,一梅至今记得。

一次因为家宝。他三岁了,经常在大姐面前撒娇偷懒,摇着一身的肥肉走了没几步,猛地停下来不动了,好像一棵树被种在了土坑里,伸着手喊:“抱!”

一梅犹豫了一下,怕家宝恶人先告状自己反而挨骂,只好很不情愿地蹲下来,还没找准重心,家宝飞跑过来,往姐姐那搓衣板似的瘦脊梁上猛一扑,一梅撑不住,趔趄一下趴到了地上,家宝从一梅肩膀上飞出去,脑门在地上磕出血来,哭得背过了气。

平时爸爸很少动手,只是站在妈妈旁边,叉着腰,一字一顿,助威帮腔:“不打不成器!不打不成器!!”

这次见儿子跌得重,爸爸亲自动手了,他脱下鞋子就抽。一梅趴地上,双手抱头,膝盖贴住胸膛,下巴贴住膝盖,紧紧蜷缩成一团,像一只受到惊吓时的小狗。

“啪啪啪”,恐怖的声音异常响亮,二梅吓得发抖,一梅疼得受不住,跪起身、额头贴着地喊:“爸,别打了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还敢顶嘴!爸爸一声怒吼,鞋底直接扇到脸上来,一梅两手紧紧捂着脸,耸起肩膀躲闪着。

手指肉少,挨到鞋底,比肩膀后背更疼。早知道就不说话了,下次挨打千万别出声了,一梅后悔,暗暗给自己立下了规矩。

妈妈一边拍着怀里的家宝,一边不耐烦地催:“先去卫生院,回来再慢慢收拾她!连个弟弟都带不好,你是怎么当的姐姐?废物!蠢货!”

万幸医生说没大碍,擦点红药水就行了。

听着父母的骂声渐渐远去,一梅坐立不安,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,她把盆里的脏衣服一件件搓洗、拧干、晾好,湿淋淋的手立刻又抓起扫把扫地。一边干活,一边提心吊胆,如同等待宣判的囚犯。

没想到居然被饶恕了,死里逃生般叹口气,这才感觉到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地疼。

晚上一梅只能侧着脸趴着睡,二梅撩起姐姐的衣服,见后背满是一条条红肿,零星几片白色的好皮肉还没有指甲盖大。

一梅紧贴着枕头的右眼,眼泪刚涌出来,就被枕巾无声地吸走, 左眼的泪水,滑过鼻梁,掉在枕巾上,扑簌簌地,响在寂静的暗夜。

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,我一定不打她。我受过的苦,我一定不让我的孩子再受第二次!


九岁的一梅,在心里暗自发誓。想到将来,这世上总会有一个幸运的孩子,能够替自己过上幸福的生活,一梅感到了些渺茫的安慰。


第二次因为一双鞋。一梅读书稳居上游,却不拔尖,初一期末,破天荒考了班级第一,爸妈特意到百货大楼,买了双新凉鞋奖励。

鞋子很时髦,一根根细细的绿条条交叉着,脚脖子上没有常见的那条土气的鞋绊儿,鞋口圆圆地敞开着,仿佛一张绿莹莹的网温柔地撒开来,衬得两只脚丫银鱼般白净。一梅又欢喜又得意,恨不能把脚举到肩膀上走路,好让大家都看到自己的新鞋子。

妈妈说这是最高级的皮凉鞋,不是普通的塑料凉鞋,很贵很娇气,不能碰水,否则皮子会泡涨变形开胶。

偏巧新鞋子买来第二天就下暴雨,中午时分,雨停了,坑坑洼洼的土黄色丑操场变了模样,积水淹没到小腿肚,倒映着雨后的蓝天白云,平展展的,清凌凌的,仿佛一口无限深广的美丽池塘。

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,卷起裤脚,哗啦哗啦趟水玩。一梅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羡慕地看着,急得脚趾头在新鞋子里乱搓。

放学的时候,一梅小心翼翼捡着路走,尽力让鞋子少碰到积水,走着走着,就糊里糊涂跟着大伙儿,走到了操场上,和其他几个教师子女,独享这一片可爱的水,玩得衣服头发都湿了,连太阳下山了都不知道。

忽然听到二梅惊呼:“大姐快跑!”一梅一回头,妈妈举着洗衣服的棒槌,五官扭曲变形,叫着骂着,扑通扑通淌着水奔过来。

一梅茫然了:往哪跑?跑得掉吗?很快,她被紧紧夹在胳膊下。“败家的!糟蹋那么贵的鞋!嘱咐你的话没听见吗?耳朵烂掉了吗?”妈妈骂着,打着。

“砰砰砰”,棒槌打在腿上的声音,比打在洗衣石头上的声音沉闷。这比鞋底打得疼多了。一梅熬了三记,就疼得忘记了上次挨打时给自己立的规矩,哭喊起来。

一梅爸妈都是中学老师,信奉严师出高徒。似乎所有的教师对自己的子女都格外严厉,如果自己的亲娃儿都没教育好,又有什么脸面去教育别人的娃儿?

所以,这群孩子都明白大人们从不说破的这个神秘规矩,立在旁边,呆呆看着,不忍走开,却无人敢劝。

一梅绝望了,她觉得这次撑不下去了,自己可能真的会死掉,不过,真死了就好了,就彻底解脱了。

一梅的哭声开始凄厉,隐隐散发着死亡的气息。邻居张老师听不下去了,脖子挂着围裙,手里抓着锅铲,跑了过来:“那是棒槌,当心把孩子腿打坏了。”

腿没坏,不过略微瘸了几天。晚上疼得睡不着,一梅再次发誓: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,我一定不打她。我受过的苦,我一定不让我的孩子再受第二次!

不过这次她不知不觉,小声说了出来,二梅在被窝那头听见了,掀开被子,直挺挺坐起来,右手握拳高举,直眉瞪眼,咬牙切齿,说:“我也是!”

想到将来,这世上至少会有两个幸运的孩子,替自己过上没有恐惧和疼痛的幸福生活,姐妹俩感到了些渺茫的安慰。

如果说修理学生,爸妈用的是标准型号的园丁剪,那么,修理三个亲娃儿,他们俩心照不宣,举起了斧头。

于是他们仨都成了著名的乖小孩,讲文明懂礼貌,站有站相坐有坐相,衣服干净,头发平整,仿佛三棵笔直笔直的小树,没有一根旁逸斜出的枝条。爸妈果然无愧于园丁的称号。

一梅是三人中最乖的那个乖小孩,低眉顺眼的样子,经常被二梅讽刺为一脸奴才相。

没想到这个乖小孩,在高考填志愿时,惊天地泣鬼神般,第一次对爸妈说了“不”。

不,我不复读!一梅仿佛一只被激怒的猫,瞳孔收缩,毛发乍起,龇出了全身所有的尖爪子,声音嘶哑。

爸妈交换了个震惊的眼神,垂下了头,如一对战败的雄狮,他们的声音,低沉地,砸向地面:“好,你有种!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,没出息的死丫头!烂泥扶不上墙,以后混不下去了,去吃屎、去要饭,都不许回来哭!滚!”

一梅滚了出去,住到了要好的同学家。已经做好了拼死的准备,没想到第一次造反,刚举起战旗,未动兵马,就一举成功,一梅不由得又迷惑又后怕又庆幸,紧握的双拳松了下来,铺开曾被爸妈扔到地上的志愿表,填了贵阳的一所学校。

她知道自己太紧张了,所以高考反而失误,总分过了大专线七分,连本三都不够。

爸妈两张老脸涨得血红,仿佛被当众剥光般羞愤交加。一梅不肯复读博个本科文凭。一梅只想离开。为了这一天,她已经苦苦等了十八年,多一天都无法忍耐。

一梅独自去报到,拎着小小的行李卷,从咸阳到贵阳,一千两百公里,长途汽车转绿皮火车,吃不下睡不着,下车时瘦了一圈,几乎虚脱,摇摇晃晃走进校园,很快赢得“冷美人”的绰号。

好在阿禾不怕冷。阿禾不仅没有被一梅满身的寒气,吓得像大多数男生那样连连倒退,反而跨前几步仔细打量:那纸片人般单薄的小身板,那流浪狗般胆怯而警惕的大眼睛,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圆脸蛋,那长长的斜入鬓角的眉毛时不时蹙起,如寒风中颤抖的乌鸦翅膀尖,还有那浓密如海藻、带着自来卷的短发,这可怎么好!这该如何是好!阿禾心乱得不行。

同学们都喜欢阿禾,无论男生女生,都习惯凑到阿禾身边聊天。因为阿禾身上有种罕见的温暖,能够融化一切冰山。他成了所有人的朋友。

一梅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阿禾,只是无法自控地被吸引,仿佛冬夜雪地瑟瑟发抖的旅人,被温暖的篝火吸引。

第一次到阿禾家,一梅惊奇不已。院子里种满青菜蒜苗,窗台上蹲着花猫,门口趴着黄狗,一大群白鸽子在屋顶笼子里咕咕咕,还有鸡、鸭、金鱼、乌龟…… 

每一个角落都热腾腾的,花猫黄狗活泼亲切,看见人就迎上来又蹭又舔,连青菜蒜苗都格铮铮的,绿叶子精神十足。

一梅家里,除了人类,没有任何活物,因为爸妈嫌脏嫌烦,更因为猫狗鸡鸭,很难驯养得像孩子一样遵守秩序,像孩子一样随时保持身体清洁,而所有花花草草,更不会像遵守闹钟一响必须起床的命令那样,按照爸妈的意愿,准时开花发芽。

一梅的家,干干净净、安安静静、冷冰冰。

阿禾是独生子,爸妈不识字,在附近菜场摆摊卖菜,他们眼睛亮闪闪,看人时直视对方,牙齿很白,笑容明朗,说话慢悠悠,一句一句,像一朵一朵棉花,柔和而温暖。

第一次见面,阿禾妈把一梅的两只手,紧紧握在掌心,阿禾爸围着一梅乱转圈,两个人抢着问:“学校食堂吃得饱吗?被子暖不暖和?”

一梅从来没有在爸妈脸上,看见过那样的眼神。如果说阿禾是一堆小小的篝火,那么,阿禾爸妈就是两座巨大的锅炉,热力四射,无穷无尽,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,包括拎着菜篮子的陌生人,包括一梅。

冷美人被彻底融化,一梅一毕业就嫁给了阿禾,因为爱情吗?有点,但更多是因为对相亲相爱亲密无间的家庭的渴望,仿佛冬夜雪地瑟瑟发抖的旅人,迫不及待奔向有炉火、热水、窗帘和床铺的客店。

一梅爸妈勉强出席了婚礼,第三天迫不及待逃回咸阳,此后十年,再没有主动联系过一梅。

一对贵阳乡下的文盲,卖菜的下九流,家里乱糟糟……一梅爸妈失望气恼,连骂都懒得骂了。

好在他们还有另外两个孩子。二梅考上了本硕连读,嫁给了一个日本人,夫妻俩定居加拿大,同在一所公立学校教书,极少回国。

家宝考上了军校,毕业后四海为家,肩章上的星花不停变,媳妇办了随军,夫妻俩带着孩子,走遍各个城市山川,乐不思蜀,极少回咸阳。

没关系,这就够啦,爸妈觉得有面子就行啦。他们不怕寂寞,何况还有一群群学生和家长,经常来看望,满脸崇拜,听他们俩滔滔不绝,传授育儿经验。

婚后半年,一梅发现公婆原来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样,因为和自己有缘所以对自己好,公婆原来是习惯了对一切人好。一梅有些失落,好在很快她发现自己怀孕了,而且幸运地没有孕吐,一次都没有,反而胃口大开,能吃能睡,一个月重五斤,飞快地胖起来。

一梅甚至连蝴蝶斑都没有。女人怀孕之后,多少会变丑一点。而一梅皮肤光洁,白里透红,珠圆玉润,神采奕奕,漂亮得让妇产科老医生都奇怪。

她每一次去孕检,除了妇产科,连内科外科的小护士们都特地跑过来看她。大家很少见过如此漂亮的孕妇。一梅摸着肚皮,暗自感激胎儿的照应和贴心。

怀孕四个月的早晨,照镜子时,一梅以为见了鬼:妈妈!妈妈在镜子里冲着自己瞪眼睛!一梅瞪大眼睛仔细瞧,原来是自己。

自己胖起来的模样,居然很像妈妈。妈妈经常嫌弃一梅太瘦,颧骨几乎撑破皮肤,如果胖一点就好看了。没想到果然如此。

四个月时,孩子第一次胎动,一梅摸着肚皮左下角的小圆包,热泪盈眶:这是我的孩子,我最亲的亲人,我唯一的亲人。

阿禾不过是过日子的伙伴而已,公婆更是隔了一层。只有孩子,是我骨中的骨,肉中的肉。

我一定要对她好,我受过的苦,我不会让她再受第二次。所有我未曾尝到的甜,我都要全部补偿给她。

多年前的誓言再次响起,一梅感觉自己像天使,光环闪耀,透明的翅膀扑腾着,带自己飞升,脱离苦海,脱胎换骨。

女儿妞妞顺利降生。没想到初生的婴儿那么小,一梅吓得不敢碰,怕碰碎了,喂奶前喊阿禾,抱起婴儿递在怀里,喂饱了奶再喊阿禾抱走。

公婆手脚勤快麻利,一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奶水多得像水枪。妞妞飞快地长大,一天一个样,一梅怎么看也看不够。每天早晨出门去图书馆上班,如同生离死别,一亲、二亲、三亲……从脑门到下巴,手心手背、胳膊腿儿胖屁股,全亲遍了,依依不舍,一步三回头。

下班一进门,来不及脱外套换鞋子,赶紧把嘴远远地伸过去,亲一口过过瘾,有时候亲得太狠,婴儿嫩白的皮肤上,留下一个浅红色的小圆圈,好几天不消散。image.png

噩梦是从妞妞一岁半开始的。

因为母乳充足,妞妞比同龄孩子发育得好,一周岁的时候,只要大人伸给她一根手指头抓住,她就能走得稳稳当当,经常引来路人看稀奇。妞妞看懂了众人的赞许,走得更起劲了。

一周半的时候,妞妞厌倦了表演走路的游戏,也可能觉得为了炫耀才能而劳累一双胖腿儿实在不合算。一天晚饭后,一梅把碗筷一推,开始一天中最幸福的母女散步,优哉游哉刚走了几步,妞妞做出了新举动:猛地站住不动,好像一棵树被种在了土坑里,张开两只胖胳膊,喊:“抱!”

自己走!一梅勃然变色,一边怒吼,一边弯腰一巴掌,狠狠打到了妞妞的屁股上。夏天,无论尿布还是尿不湿,都太闷热,所以妞妞穿着开裆裤,一梅的巴掌,无遮无拦,没有任何缓冲,结结实实落在嫩肉上。

妞妞愣了三秒钟。这个幸福的小姑娘,听到的从来是和言细语,看见的从来是和颜悦色,从来没有挨过打,所以一时愣住了。

第四秒,妞妞看清一梅愤怒扭曲的面孔,感受到了屁股上尖锐的疼痛,撕心裂肺哭了起来。

一梅全身僵硬,脸色惨白,额头、前胸、后背瞬间涌出了大颗大颗虚汗,仿佛一座淋了雨的石头雕像。怎么回事?我怎么啦?

她问自己,却找不到答案,一向机敏的头脑,仿佛狂暴的飓风刮过,巨大声音啸叫着几乎震聋耳朵,原有的一切都被摧毁,遍地断肢残骸,无法辨认原来的模样。

邻居王大妈恰好经过,看见这古怪的一幕,赶快抱起痛哭的妞妞,一梅梦游般,拖着两条机械的腿,跟着回家去。

家里那三个人,看见了妞妞屁股上肿起的五个手指印,心疼得不得了,却无一人责怪一梅一句。也许她是对的?

夜里妞妞睡得不踏实,在梦中惊叫了两三次,爷爷奶奶担忧,第二天偷偷找了村里的神婆,拿着妞妞贴身小衣服,到王大妈发现妞妞的地方,一路喊魂喊回家。好在妞妞第二个夜晚睡踏实了。

一梅孤魂野鬼般,飘进了卫生间,看见了镜子,吓得差点叫出来:妈妈,愤怒的妈妈,一张扭曲的脸,正在瞪着自己。

为什么我不知不觉变成了妈妈的样子?为什么我那么小心谨慎,还是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?是命运的诅咒吗?

不,我不接受,这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打孩子,我必须做个好妈妈,我发誓!

誓言很快碎了一地。一个星期以后,因为吃饭的时候,妞妞手不安分,打翻了一碗白米稀饭,黏糊糊的汤水淌了满桌面。又脏又乱!一塌糊涂!讨厌!

妞妞怒吼着,刷一下站起来,右手拿着的筷子没来得及放下,左手一巴掌,打在了妞妞后脑勺上。妞妞坐在高高的婴儿椅上,不提防挨了重击,整张脸砸向饭桌,鼻子磕出血来,门牙顶破嘴唇,血水顺着嘴角往下淌。

孩子哭,大人叫,老少四口人一片混乱。一梅站着,举着的左手怎么也放不下来,还是右手帮忙,把僵硬麻木的左手,按了下来。

她慢慢走进卫生间,关上门,对着镜子,用左手扇了自己一耳光,又用右手扇了自己一耳光,眼泪一粒粒掉下来。

为了安慰妞妞,阿禾去买了市面上最贵的芭比娃娃,娃娃穿着蓝色公主长裙,衣柜里还放着一套替换的红色西服。

前三天还好,妞妞玩得很仔细,第四天,妞妞坐在客厅,想给芭比娃娃换个新发型,于是娃娃金黄色的长发被揉成了一团乱麻,换衣服的时候,长裙扯破了一个大口子,裂成两半。

“败家的!糟蹋那么贵的东西!没出息的死丫头!”

一梅骂着,抓过妞妞,夹在胳膊底下,巴掌啪啪啪打在妞妞后背和腿上。阿禾冲过来,把鬼哭狼嚎的妞妞抢夺到自己怀里,跑进卧室反锁上门。

一梅追到门口,一边砸门,一边喊:“你还护短!我是在给她立规矩!不打不成器!不打不成器!”

话一出口,一梅从最初的暴怒里,清醒了过来。这是她过去最痛恨的一句话,为什么反而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?命运的诅咒吗?轮回的铁链挣不脱吗?

一梅站在卧室门口,听着里面妞妞的哭叫,阿禾柔声细语的安慰。隔着长裤,一梅把自己的两条大腿,掐得一片青紫。

混乱的场面越来越频繁。几乎每天上演一遍世界大战。阿禾及父母越来越担忧。怎么也想不到,那么懂事、那么斯文、那么善良的一梅,安静的外表下,竟然藏着一个狂暴可怕的灵魂,发火的时候面目扭曲,活脱脱是个女疯子,打起妞妞下手极快极重,恶毒的咒骂滔滔不绝,割着每个人的耳朵,仿佛不是从一个温良女子的嘴里说出的话,而是魔鬼的嘶吼。

阿禾的父母亲从小挨过打骂,但很少,阿禾从小压根没有挨过打骂,他们仨不知道打孩子到底对不对,一梅的逻辑他们无法反驳,他们只是感到害怕。

神婆的法力已经失效,妞妞时不时夜惊啼哭,阿禾父母开始到大庙里烧香拜佛。那么多头磕下去,那么多硬币扔到功德箱里,可惜不见哪位菩萨真的发了慈悲。

妞妞学说话了,先是一个字一个字蹦:爸,妈,爷,奶,抱……再是两个字两个字蹦:爸爸,妈妈,爷爷,奶奶,抱抱,芭比,猫咪……

终于,妞妞会说三个字了,她第一次说出的三个字是:坏妈妈!

一梅听到女儿的控诉,有些难过,但很快,一梅就偷偷笑了:这恰恰是自己当年想说而不敢说的话,妞妞比当年的自己勇敢,而且比当年的自己幸运,因为妞妞有个好爸爸。

家里明显划分了两个阵营,一边是妞妞和爸爸、爷爷、奶奶,一边是一梅,四比一。妞妞挨打经验丰富了,知道怎样在第一时间,向战友们求助。一梅看着他们四个人其乐融融,一道无形的高墙,把她冷冷地拒绝在外。

绝望,孤独,心里实在难过的时候,一梅就会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喃喃自语:其实应该是五比一,第五个是我自己。

我自己和你们四个人一样,在痛恨一梅,在谴责一梅,我和你们四个人一样,拿一梅的不可理喻,没有办法。

在那一瞬间,在触动了某个隐秘的我自己都说不清的点的时候,我的巴掌伸出来、打下去,是不假思索的,是异常顺溜的,是不受我的意志控制的,电光火石般瞬间完成,打完之后我后悔自责,可是,下一次还是控制不了。

妞妞三周岁了,进了幼儿园,开学第二个星期,满头白发的老师打电话,喊一梅到办公室谈话,说妞妞是个罕见的乖小孩,只是胆小退缩,说以自己三十年的经验判断,家长必须立即、彻底、全面改变育儿方式,否则,孩子的一生将蒙上阴影。

老师非常严肃、庄重、强硬地,要求一梅从此之后,不论在什么情况下,不能动手打孩子,这是高压线,不可触碰。

一梅拿着笔,勉强在白纸上写下“保证书”三个字,手抖得无论如何写不下去了。把笔一扔,趴在桌子上,嚎啕大哭。谁给我保证呢?欠缺这一份保证书的,仅仅是我自己吗?

老师见怪不怪,不劝,不管,只静静地等着。一梅哭声渐渐小了,哽咽着,郑重其事地说:“老师放心,我答应了就会做到。如果做不到,我再回来认罚。”

老师点点头,初秋灿烂的金色阳光,照得她全棉白衬衣和白发熠熠生辉,宛如天使。

一梅果然做到了,几次手都伸出来了,又硬生生收回去,实在熬不过,就狠狠掐自己大腿一把。可惜,她管住了自己的手,却管不住自己的嘴。

妞妞每一次小小的过失,都会令一梅勃然大怒,恶毒的咒骂滔滔不绝,妞妞只好用更加高亢凄厉的尖叫,压住一梅的声音,或者干脆用手捂住耳朵。

阿禾陷入了痛苦。温良恭俭让的一梅,公交车上主动给老弱病残让座,公园门口主动给乞丐扔硬币,从没有和邻居争吵过,对同事客客气气没有说过一句重话,这样的好女人,为什么偏偏对弱小的女儿如此暴躁狠毒?

妞妞长相酷似一梅,眉毛弯又长,眼睛圆又大,一头毛茸茸的自来卷短发,漂亮得像洋娃娃,脾气性格又酷似阿禾,温柔平和,是人见人爱的乖小孩,为啥偏偏无法讨得亲生母亲的欢心?

阿禾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一梅暴怒时,把女儿抢救出来。本就不热络的夫妻关系,因此更加冷淡了。

幼儿园三年总算过去,妞妞进了小学,成绩很好,老师同学都喜欢她,说她可爱。可是别人眼里可爱的孩子,和一梅越来越疏远,不看一梅的眼睛,不主动和一梅说话,回答的问题只用最少的词语,或者干脆是嗯嗯啊啊的语气词。刚刚和爸爸谈笑风生,转脸对一梅冷若冰霜。

六年级时,有了择校机会,一梅希望妞妞读离家最近的区重点中学,妞妞却想读离家最远的寄宿制中学。一梅一眼看穿了妞妞的意图,不过想离自己远远的,就像当年自己想要离妈妈远远的一样。

拿着女儿铅笔写的志愿表,薄薄一张A4纸,却泰山压顶般,令一梅全身瑟瑟发抖。

一梅开始质疑、指责、反对,嗓门越来越大,怒火焰腾腾越烧越高,直至歇斯底里。女儿先是平静的陈述,然后含着眼泪据理力争,最后嚎啕大哭,夺门而出。防盗铁门啪一下重重关上了,震得客厅嗡嗡响。

一梅脸红脖子粗,坐在椅子上,嗓子干如沙漠,艰难地咽下一点唾沫,一梅喃喃自语:不管了,随便,爱咋地咋地。

半个小时过去了,一梅开始害怕:天已经黑透了,小姑娘会不会遇到流氓?会不会被汽车撞?小区外面就是一条很深的砌着石头驳岸的河,会不会一时想不开……不敢想下去了。

阿禾和父母已经出门分头找。一梅换了鞋子,也走出门。四月的晚上,白天的热气散尽,阴凉凉的,风很大,小区周围种满大树,枝繁叶茂,哗啦啦响,仿佛不详的叹息,仿佛委屈的抽泣,在昏黄的路灯下,投下混乱驳杂的巨大黑影,状如鬼魅。

一梅见公婆年年烧香,去年淘宝了手抄本地藏经,开始抄经。也许佛祖被自己的诚心感动,会指出一条明路?

繁体字,竖排,一万多字的地藏经十三品,每晚睡前,净手焚香,一笔一画,抄半个钟头,抄满一张纸,有时心烦,只能抄半张纸。

整整半年,地藏经抄完了,没有得到任何佛祖的启示,一梅反而更糊涂:第三品《观众生业缘》和第四品《阎浮众生业感》,详细描写了地狱里的种种酷刑,佛祖不是最慈悲的吗?为什么设立这么多可怕的牢房并施以酷刑?那些行刑手如此残忍的折磨罪犯,不也是造业吗?

于是利用自己图书馆员的职务便利,搜索了一堆经书,试图找到答案。六祖寺方丈大愿法师的解释是:所谓地狱酷刑,是众生心的恶业,是心起贪嗔痴招感的痛苦。

佛菩萨悲心恳切,不会舍弃众生,更没有设立地狱惩罚众生。一句话,是一种痛苦的感觉而已。一梅似懂非懂。

此刻的一梅,五内俱焚如在地狱,忽然明白了大愿法师的解释,是的,没有地狱,没有牢房,没有刑具和行刑手,一切都是自己的业力招感,是那种痛苦的感觉而已。

自作孽不可活。

万幸妞妞不到一个小时,就自己回来了。她一向是个头脑冷静的孩子。一梅见宝贝失而复得,喜极而泣。

她想抱抱女儿,女儿厌恶地闪开了。一梅的手,僵硬在半空,仿佛冬天即将折断的枯枝朽木,进退两难。

一梅答应了阿禾,去见心理医生。医生穿着白大褂,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五官平淡,表情平静,黑脸,眼睛更黑,像黑色的磁石,有着奇怪的吸引力。

漫长的咨询治疗开始了,半年后一梅有了起色,同意了妞妞的寄宿选择,一年后妞妞与一梅和解,主动拥抱了一梅。

一梅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宝贝,哭成泪人。两年后,一梅踏上了回咸阳的火车,她已经近十年没有回咸阳了。

很多父母,勉强支撑起实际上力所不能及的父母之职,折磨自己,折腾孩子,并最终成功的把父母带来的伤疤,移植给了孩子。这种现象,心理学称为遗传,佛教称为业力。

一梅终于能够平静地反观父母的一生:他们俩小时候都经常挨打挨骂,极其严厉的打骂,工作后两个人都要强,可惜评优评先因为种种原因,总是轮不上,双方老人因为子孙众多不能相帮,夫妻俩一边忙着教书,一边独自带三个孩子,异常辛苦,以至于没有时间精力写论文,直到退休,高级职称都没有评上……

李雪说过:当你控制不住想要对孩子歇斯底里的时候,应该认识到:

“我的内心有很多愤怒痛苦需要被觉知,需要被疗愈,我也曾经被父母这样伤害,这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业力,我愿意经由亲子关系认识自己,成长自己。家族的不幸轮回,且让我承担,且于我终结。”

且让我承担,且于我终结。

一梅将这句话,用自己最喜欢的魏碑字体打印出来,裁成十多张手指头大小的纸条,贴在办公室电脑键盘、手机背面、卧室床头台灯底座、书柜架子隔板……各个地方。

以暴易暴,只会两败俱伤,唯有爱与和解,才能彼此救赎。

一梅庆幸,还不晚,还来得及,无论对父母、对孩子,还是对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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